可憐的戈蘭弗洛修士在橫遭迫害以前,一直過著修心養性的生活:就是說,他要呼吸新鮮空氣,就可以一早出門,他要晒晒太陽,也可以遲些出門。他完全相信天主和修道院的廚房,從不想到外邊吃飯,只是偶爾才到豐盛飯店去吃一頓世俗的好酒好肉。這些酒肉要靠信徒的樂善好施,在戈蘭弗洛募捐得來的現金中提取費用。因此戈蘭弗洛外出時順便到聖-雅克街歇歇腳,歇腳以後,募捐的錢便減少了戈蘭弗洛用掉的款項被帶回修道院。當然希科時常和他作伴,這位朋友也喜歡大吃大喝和請客宴賓。不過,希科的生活習慣很古怪,修士有時一連三四天,天天和他見面,有時卻半個月、一個月,甚至兩個月見不到他的蹤影。希科不是和國王呆在宮裡,就是陪同國王去朝聖,要麼就是自個兒外出辦私事或者心血來潮去旅行。因此,戈蘭弗洛屬於這樣一種修士,他就像軍隊中的「小鬼」[注],上司就是一切,一旦離開了上司——在修道院里就是院長——便衣食無著。如果允許我們把剛才形容國家保衛者的別緻的稱呼用在戈蘭弗洛身上,那麼,這個在教堂里穿修士袍的「小鬼」,萬沒想到有一天他也要艱難地外出謀生,經歷一番風險。
再說,他身無分文。修道院院長對他的請求回答得很乾脆,毫無教廷慣用的華麗辭藻,同聖呂克說過的那句話一樣:「只要動腦筋,就會有辦法。」
戈蘭弗洛想到他不得不出遠門去動腦筋找飯吃,還未啟程便已經心灰意懶了。
然而,當務之急是先擺脫眼前的危險,這危險究竟是什麼,他還不清楚,但已步步逼近,至少,從修道院院長的話里可以聽出來。
可憐的修士具有不容易喬裝打扮的身材,他不能搖身一變,化成別人,躲過追捕。於是,他決定先走出郊野再說。他快步走出博爾德爾城門,盡量把身體縮小,小心翼翼地越過夜間警衛的崗亭,和瑞士衛兵的哨所,心裡忐忑不安,生怕真的撞見聖熱內維埃芙修道院院長所說的派來捉拿他的警衛隊。
一來到了城外,走在曠野上,在離城門五百步遠的地方,他看見壕溝的背壁上第一茬春草已經破土欲出,鋪成交椅形,使地上一片青綠;地平線上掛著歡樂的太陽,四野一片寧靜,身後是喧鬧的巴黎城,他就坐在路旁土坡上,肥厚的手掌托著雙下巴,食指搔著朝天的大鼻子,然後,唉聲嘆氣地陷入遐想之中。
除了沒有希伯來人的齊特拉琴,戈蘭弗洛此時的樣子倒像耶路撒冷遭到蹂躪時的希伯來人,著名的詩歌《巴比倫河畔》和無數表現憂鬱主題的油畫都描繪過這一情景。
九點鐘快到了,戈蘭弗洛修士更加怨聲連天,因為這是修道院用餐的時間,頑固落後的修士們一直到公元1578年,還因循國王查理五世的習慣作法,早晨八點做完彌撒後用餐,認為這樣做更適合於出家人。
戈蘭弗洛飢腸轆轆、種種矛盾的思想在他的腦子裡打架,彷彿暴風雨天海岸上狂風吹起的沙子,理不出,也數不清。
他的第一個想法就是返回巴黎,直接去修道院,告訴院長他寧可坐禁閉也不願流落在外。如果必須接受懲戒的話,他甚至同意挨一次鞭苔,或者加倍,甚至終身禁閉,只要他們保證管他的伙食,他甚至還同意減到一天只吃五頓。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消了這個念頭。
可憐的修士苦苦地思想鬥爭了一刻鐘,擺脫了這個固執的念頭,繼而產生了另一個稍微理智點的想法:徑直去豐盛飯店找希科,萬一發現希科不在睡覺,便帶口信給他,告訴他自己眼下的可悲處境,都怪他教唆自己喝酒,而自己意志薄弱,沒有堅決推諉。然後再向這個慷慨大方的朋友討一筆生活費。
戈蘭弗洛又琢磨了一刻鐘,因為他是個很有判斷力的人,認為這個想法不無可取之處。
最後,他又想出一個頗為大膽的做法,既繞過巴黎的城牆,從聖日耳曼城門或內斯勒塔樓回巴黎,繼續秘密地進行募捐。他熟悉一些樂善好施的人家,油水大的角落,某些小街小巷裡還有餵養著肥美雞鴨的大嫂們,她們經常給他一兩隻肥得流油的閹雞。往事歷歷在目,他彷彿看見一到夏天,一所高台階的房子里制出了各式各樣的腌漬食品,按照戈蘭弗洛的想法,這些食品的主要用途就是施捨給募捐修士,以換得他的祝福。有時人們給的是一大塊干木瓜凍,有時是一打糖漬核桃,有時是一盒蘋果乾,僅僅蘋果的香味就足以使一個病入膏盲的人起死回生。必須說明,戈蘭弗洛修士的思想離不開美食和安逸,以至他時而憂心忡仲地想到懶惰和饞嘴這兩個敗事的小鬼,在最後審判的時候,會出面控告他。但是,目前這位可敬的修士,儘管還有點內疚,還是順著這條飾滿鮮花的下坡路滑到了深淵裡,那裡面,這兩種大罪,就像卡里狄士和史克拉[注]一樣,日夜不停地嘶喊號叫著。
因此,他向最後一個方案微笑了,他覺得自己命里註定要過優哉游哉的生活。不過,要實現這個計劃,要想過這樣的生活,就得呆在巴黎,隨時都可能碰到警衛隊、執達吏和教會當局,這些人對於一個流浪修士來說,都是死對頭。
此外,還有一個麻煩;聖熱內維埃芙修道院的司庫神父甚為精細,不會讓募捐修士的位子空著;因此,戈蘭弗洛修士就有和這位同狹路相逢的危險,而這位同行是在合法進行募捐,地位要比他優越得多。
想到這裡,戈蘭弗洛渾身戰慄,這條路無疑是走不通了。
他正在自言自語,擔驚受怕之際,忽然看見遠處博爾德爾城門下,出現了一個騎馬的人,賓士的馬蹄聲震撼著城門的拱頂。
這人騎到離戈蘭弗洛坐著的地方大約有一百步遠的一座房子前面,下了馬,敲門,有人開了門,此人拉著馬走了進去。
戈蘭弗洛注意到這個情況,因為他嫉妒這位騎士擁有一匹馬,可以賣馬換食。
但是,不一會兒,那人又出了屋,戈蘭弗洛從他披著的斗篷認出了他。正好附近有一片樹叢,樹叢前面是一大堆石礫,那人走過去隱身在樹叢和那座新式的堡壘之間。
戈蘭弗洛喃喃自語道:「啊,這肯定是在準備害什麼人,要不是我自身難保,我就去報告警衛隊了,如果我膽大點兒,我就上去阻止這種行動。」
埋伏者目不轉睛地盯著城門,只是偶爾不安地看四周一眼。這時,他的目光從左到右飛快地掃過,發現了一直托著下巴坐在那兒的戈蘭弗洛。這個發現使他局促不安,他裝著不動聲色地在石堆後面踱著步。
戈蘭弗洛說道:「啊,這身材,這個兒,我好像在哪兒見過,不,這不可能。」
這時,那個背對著戈蘭弗洛的陌生人驀地卧倒在地,彷彿腿上的肌肉支撐不住似的。他剛剛聽到城門那邊傳來的馬蹄聲。
果然,有三個人騎著三匹壯騾子從博爾德爾城門出了巴黎,其中有兩人是侍從打扮。騾子上分別馱著三隻大旅行箱。趴在石堆上的人一發現他們,就把身體盡量縮得更小,匍匐前進,爬到樹叢邊,挑了最粗的一棵樹,藏身在後,那姿勢就像埋伏的獵人。
那隊人馬沒有發現他,至少是沒有注意他,就走了過去。而埋伏者卻似乎貪婪地緊盯著他們。
戈蘭弗洛心想:「我正好這時出現在路上,阻止了這次犯罪行動,這真是天意。但願上天更賜旨意讓我吃一頓飯就好了。」
人馬過後,窺視者回到那間屋子裡。
戈蘭弗洛說道:「好!這下我可以從中得利,如願以償,除非我估計錯了。窺視者不願意被人看見,我獨家佔有這個秘密,難道還不值幾個錢嗎?我來開個價吧6」
戈蘭弗洛毫不遲疑地走向那座房子,但是越靠近,他的腦海里越浮現出那個有軍人氣慨的騎士,身邊佩著拍打著腿肚的長劍,盯著馬隊走過時目光咄咄逼人。他心想:
「我肯定估計錯了,這樣的人決不是膽小鬼。」
走到門口,戈蘭弗洛完全說服了自己。這會兒,他不搔鼻子了,而是急得抓耳撓腮。
忽然,他眉開眼笑,計上心來。
他嚷嚷著:「有辦法了。」
修士素來懶得動腦筋,能想出這麼個主意,真是進步不少,連他自個兒都感到驚訝。俗話說得好:「情急智生」嘛。
他重複說道:「有辦法了,這個辦法比較巧妙。我跟他說:先生,每人都有自己的計劃、願望和希望,我將為您的計劃實現而祝福,請行行好,給些錢吧。假如他居心不良——這一點我十拿九穩,那他更加需要有人為他祝福。為此,他會施捨給我,而我呢,一遇到神父,馬上把這個情況請教他:如果我對此人的計劃抱有懷疑,並且此計劃內容我完全不知道,我是否還要為此計劃祈禱?我照他吩咐的辦。這樣,一切責任歸神父,我樂得一身輕。如果我碰不到神父?也好,沒把握,我就不做。先拿這個有壞心眼的人的施捨吃頓飯。」
照此決定,戈蘭弗洛閃到牆邊,伺機行動。
五分鐘過後,屋門開了,那人牽著馬出來。
戈蘭弗洛走近他。
他說:「先生,我念五遍《天主經》、五遍《聖母經》來祝您的計劃成功,如果這樣能使您感到愉快……」
那人轉過頭來,驚叫起來:
「戈蘭弗洛!」
戈蘭弗洛大吃一驚,叫道:「希科先生!」
希科問道:「夥計,你這樣打扮是要到什麼鬼地方去?」
「我也不知道。您呢?」
希科說道:「我不像你,我知道我要去哪兒,我一直向前走。」
「很遠嗎?」
「走到哪兒算哪兒。你呢,夥計,既然你不願意告訴我你為啥呆在這兒,我可懷疑到一件事。」
「什麼事?」
「你在監視我。」
「天主耶穌!我在監視您?上天保佑!我只不過看見您罷了。」
「你瞧見什麼了?」
「看見您守候過路的騾子。」
「你瘋了!」
「可你在這堆石頭後面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們。」
「聽著,戈蘭弗洛,我想在城外蓋一所房子,這堆石子是我的,我剛才是看它質量如何。」
修士說道:「噢,是這麼回事、我弄錯了。」其實他一點也不信希科的話。
「可您自己到城外來幹什麼?」
戈蘭弗洛長嘆一聲說道:「唉,希科先生,我被充軍到外省去了。」
希科疑惑不解:「嗯?」
「我是說,我被放逐了。」
戈蘭弗洛挺了挺道袍下面的粗短身子,搖頭晃腦,目光凄切急迫,彷彿遭了大難便理所當然地有權向同伴乞求憐憫的人一樣。
他繼續說:「我的同伴們把我趕出來了,我被逐出教會,開除出教了。」
「唔!怎麼回事?」
修士用手按著胸脯說道:「您聽著,希科先生,隨便您相信不相信,我發誓,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你是不是昨晚上逛窯子被撞見了,夥計?」
戈蘭弗洛說道:「這個玩笑太過分了,昨晚我做什麼,您還不清楚?」
希科接過話頭:「就是說,我知道您昨晚八點到十點在幹什麼,可是十點到凌晨三點我可不知道了。」
「什麼!從十點到凌晨三點?」
「當然,十點鐘您出去了。」
戈蘭弗洛雙目圓瞪,盯著這位加斯科尼人,說道:「是我嗎?」
「你肯定出去了,我還問你去哪兒呢?」
「您問過我去哪兒?」
「對。」
「那我怎麼回答的?」
「你說要去演講。」
戈蘭弗洛亂了方寸,自信自語道:「一點不假。」
「當然!千真萬確,您還跟我講了一段,您的演講真長。」
「分三個部分,這是按照亞里士多德的分段法。」
「演講里甚至還有些可怕的話是攻擊國王亨利三世的。」
戈蘭弗洛應道:「是嗎?」
「那些話真厲害,人家就是把你當作搗亂分子抓起來也不過分。」
「希科先生,您提醒了我,我跟您說話那會兒是清醒的嗎?」
「我跟你說,夥計,你當時模樣很古怪,尤其使我害怕的是,你目光獃滯,似醒非醒,好像在夢裡說話。」
戈蘭弗洛說道:「不管您怎麼說,我敢肯定,今天早晨,我是在豐盛飯店裡睡醒的。」
「啊!這有什麼好奇怪的?」
「什麼!怪就怪在您說我十點鐘離開了豐盛飯店?」
「當然。不過你早晨三點鐘又回到了飯店。證據確鑿,你出去時忘了關門,把我凍壞了。」
戈蘭弗洛說道:「我也想起來了,我也很冷。」
希科接著說:「你瞧,不是這樣嗎?」
「如果您跟我說的都是真話……」
「怎麼?如果都是真話?夥計,這是事實,不信去問問博諾梅老闆。」
「問博諾梅老闆?」
「當然-,是他給你開門的,我還要告訴你,你回來的時候得意揚揚,我當時說:『呸!夥計,人不應該驕傲,尤其是一個修士。』」
「我驕傲什麼呢?」
加斯科尼人邊說邊舉起了帽子:「驕傲你的演講獲得成功,吉茲公爵、紅衣主教和馬廷先生都恭維你。上帝保佑!」
戈蘭弗洛說道:「這樣一來,我一切都明白了。」
「你真幸福。你承認你參加了那個大會嗎?見鬼!您是怎麼稱呼它來著?讓我想一想。對,神聖聯盟大會。」
戈蘭弗洛耷拉下腦袋,呻吟了一聲,說道:
「我得了夢遊症,我早料到了。」
希科問道:「夢遊症是什麼意思?」
修土答道:「這就是說,希科先生,在我身上,肉體從屬於精神,所以,當我入睡時,我的精神並沒睡,它指揮肉體,而處於睡眠狀態的肉體不得不服從它。」
希科說道:「啊!夥計,這真是中了什麼魔法;如果你真是這樣,那麼實話告訴我,一個人居然能在夢中走路,指手劃腳,甚至做攻擊國王的演講?見鬼!真是荒唐!去你的吧,魔鬼……,你滾吧,魔鬼!」[注]
希科策馬向旁邊走了幾步。
戈蘭弗洛說道:「這麼說,您也要拋棄我嗎,希科先生?『您也在其中嗎,布律勞斯[注]?』啊!我怎麼也沒想到您會這樣。」
修上絕望透頂,說話也帶著哭腔。
希科看見修士越是克制自己,越顯得可憐,不禁動了惻隱之心。
希科說道:「喂,你剛才跟我說什麼?」
「什麼時候?」
「就是剛才。」
「唉!我也不清楚,我都快瘋了。我頭腦發脹,肚皮空空;指點指點我吧,希科先生。」
「你說要去旅行?」
「對,我跟您說過尊敬的院長曾勸我去旅行。」
希科問道:「上哪兒去?」
修士答道:「隨便我。」
「那你去嗎?」
戈蘭弗洛雙手伸向天空,說道:「我不知道。聽天由命吧!希科先生,借我兩個埃居,幫我去旅行吧。」
希科說道:「我可以幫更大的忙。」
「啊!那您想做什麼呢?」
「我剛才也說過我在旅行。」
「對了,您說過。」
「好吧!我帶你一塊走。」
戈蘭弗洛懷疑地瞅著加斯科尼人,露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
「不過,你得聽話,這樣我就允許你違反教規。你看如何?」
修士說道:「我當然同意。我當然同意!……但是,我們有錢去旅行嗎?」
希科從領口裡掏出一個裝得圓滾滾的大錢袋:「瞧。」
戈蘭弗洛高興地跳起來,問道:
「有多少?」
「一百五十皮斯托爾。」
「我們上哪兒?」
「你走著瞧吧,夥計。」
「什麼時候吃中飯?」
「馬上就吃。」
戈蘭弗洛焦慮地問道:「可是,我騎什麼呢?」
「總不能騎我的馬,蠢牛,你要把它壓死的。」
戈蘭弗洛沮喪地說道:「那怎麼辦呢?」
「這再簡單不過了。你的肚皮就像西勒諾斯[注]而且也是個酒鬼,為了使你有異曲同工之妙,我也給你買一頭毛驢。」
「您真是我的國王,希科先生,您真是我的太陽。替我買一頭壯驢吧……您真是我的天主。現在,我們上哪兒去吃飯呢?」
「見鬼!近在眼前,你瞧瞧這門上面寫著什麼,會念就念念。」
的確,他們眼前正是一家客棧,戈蘭弗洛順著希科手指的方向,念道:
「這裡供應:火腿、雞蛋、鰻魚糜和白酒。」
看到這個,戈蘭弗洛臉上的變化難以形容:他喜笑顏開,眼睛睜得溜圓,咧開嘴,露出兩排飢餓的白牙。最後,他雙臂伸向空中,歡天喜地地致謝天主,有節奏地擺動著肥大的身體,唱起歌來,以表達他心中的狂喜。那歌詞是:
放鬆了的驢兒
豎起耳,
打開了瓶的酒
往外流;
在葡萄架下的人
最風涼。
出了牢籠的修士
最自由。
希科嚷起來:「唱得好,別耽誤時間,你快去吃吧,親愛的修士,我叫人來招待你,再去買一頭驢。」